【唐山海个人向】一年一话—抓周
||一岁
|| 抓周
1914年 处暑
今个儿请了学堂的假，唐蓬莱愁眉苦脸地坐在红木圈椅上，背板上的荷叶纹硌得他生疼——真不知道父亲那些个朋友们称赞的“选料考究、造型洗练”“疏朗大方、做工精巧”到底是不是由心——他只觉得这破椅子还不如一把破烂的皮软椅。
家里请了有名的戏班子唱堂会，那旦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，白水袖抖甩得利落，贴面的黑片子上，珠花幽幽闪着蓝光，更有两块从眼皮直抹到下巴的大红胭脂、雪白得吓人的琼瑶鼻——唐蓬莱真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。
但母亲瞪他一眼，就还是得老老实实坐着听戏。堂会只是过场，堂会之后，便是今日的重头戏——抓周仪式。
六个家仆齐力将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案抬上堂。唐星竹拍拍唐蓬莱，指着那偌长一张桌子道，“你那时也是如此。”
抓周的东西满满当当摆了一整桌。只见奶妈怀里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少爷从里屋打了帘子出来，黑底红纹的褂子衬的小脸蛋也喜气洋洋。奶妈将人儿小心翼翼放到案子上，众人就都凑上前去，来看看这位唐家小公子日后究竟志趣几何。
唐蓬莱总算有了点兴致，从人堆里挤到最前边去。案子上有古籍经文、笔墨纸砚、算盘戥子、脂粉钗环、针线刀尺、玩具吃食、金银财宝……一应俱全，不过寻常人家也会放的木刀、木剑却不见踪影。
唐蓬莱看着在桌沿岔开两条小短腿坐着不动弹的弟弟，喃喃问道：“母亲，我那时抓的什么？”
“你啊……”
“你当时抓的是我的配枪。”唐星竹闻声赶忙回身，看清来者后颔首道，“谭军门。”
谭言闿摆了摆手，“撤职都多久了，不提。”伸手亲昵地去摸唐蓬莱的脑瓜子，“你长的倒快。”唐蓬莱看着这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，虽着常服，却深觉气势逼人，书卷气下隐隐透着股凌厉。
“今日小少爷抓周，我也来添一份礼。”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根钢笔，递到唐蓬莱手里，“给你弟弟放在桌上。”
唐元济一眼认出那是什么，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，但还是任唐蓬莱接过，并未阻拦。唐蓬莱只觉得这钢笔比一般的要沉上许多，想来是做工讲究的缘故，便轻巧放在案子另一侧，和众人一齐等待着这场热闹的结果。
一周岁的唐山海还不知众人灼热的目光为何都聚集在自己身上，他只是看着一桌琳琅满目，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，寻觅着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。他懒懒起身，顺着桌角爬行起来——刚动一步，围观的人群便激动不已。
小团子似的唐山海无动于衷，两只白胖胖的小手一样样拿起来把玩。他先捏起一本《三字经》，唐元济面露喜色，不想下一秒就被撕了个口子丢在一旁。再是什么账本，什么儒释道，齐齐遭了殃。
随着胭脂水粉翻了半个案子，金银珠宝滚落一地，唐元济面色愈发铁青。唐蓬莱却看得越发起了兴致——直到他悉心为弟弟准备的拨浪鼓也被一脚踢飞。
唐山海最终捏起那支在一大堆眼花缭乱里显得与众不同的钢笔——暗银色的外壳，低调不起眼，镀金笔帽上还有若隐若现几道不知来历的划痕。
唐元济的手不由得捏紧，却发现谭言闿有些得意地看向自己，仿佛要为这件礼邀功似的。
唐山海掂量着沉甸甸的钢笔，不再撒手，心满意足地揣进怀里——他还想扭开笔帽，可惜力气还太小，只好作罢。
人群一时沸腾，声声道贺。“唐先生家里不止出个小将军，又要多位文曲星了！”“书香世家，不愧是书香世家！”
唐星竹也是喜笑颜开，将唐山海接过抱在怀里，替他将白嫩小脸蹭上的胭脂抹净。唐山海两只手一上一下握着手里的东西，拿在眼前细细端详，就仿佛当真能看出什么名堂一般。唐星竹看出丈夫应酬之下的异色，将怀里的孩子递到唐蓬莱手上，叮嘱了奶妈，便往丈夫身边走去，小声耳语道，“念念书，写写文章，不好么？”
唐元济摇了摇头，并不作声，只盯着唐山海手里紧紧抓着不肯撒手的那支‘钢笔’，转身向那位谭都督走去。
这头唐蓬莱却是手忙脚乱。他自是不会抱孩子的，不多会儿怀里的人儿就皱起眉眼，扭来扭去，唐蓬莱无奈只好把弟弟搁回那被他折腾的乱七八糟的长桌上，又忍不住轻轻戳了戳那红扑扑的脸——就像个半熟的桃。
唐山海不搭理，只欣欣然嘬着自己的手指头。唐蓬莱不喜，强硬把弟弟的手从嘴里拔出来。“脏死了，不许吃。”
“我以后真做了将军，你就给我当文书，我一辈子护着你。”
“你说好不好？”
唐山海听不懂，只觉得唐蓬莱戳在自己脸上的手真是碍事。他咧开小嘴，乖巧一笑，正当唐蓬莱沉醉在弟弟这天真烂漫的笑容里时，手指突然猛地一痛——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||注：
1914年处暑：唐山海出生于1913年8月，具体日期不详。至于笔者为什么设为1914年处暑，有心人自行寻找吧~
谭言闿：曾任湖南督军。1913年发表《讨袁檄文》，遂被袁世凯撤去都督一职。后任湖南省军长、湘军总司令。历史原型为谭延闿。
钢笔手枪：pen pistol，一类同普通钢笔的外形十分相似的手枪，外管是拉机柄，笔挂是阻铁按钮，是间谍、特务使用的特型手枪。
